「很多學生說,學蕨類是『覺得很累』。」在歲月感濃厚的國立臺灣大學植物標本館辦公室裡,郭城孟笑瞇眼說。他已從臺大植物系退休多年,但每回到這讓他與蕨類結上不解之緣的地方,數十年來跑田野蒐集、研究、分類和教學的往事,總是歷歷在目。
郭城孟被敬稱「台灣蕨類教父」,如今臺大校內植物標本館旁的「蕨園」,便是他走訪各地蒐集兩百多種蕨類建立的成果。他也在國際間發表數種台灣原生蕨類,其中「烏來鳳尾蕨」就是一例,其拉丁文學名最後的Kuo,便是以他的姓氏命名。

由郭城孟發表的「烏來鳳尾蕨」。

郭城孟曾擔任多年臺大植物標本館館長,館內可見各種珍貴植物標本。
不可小覷的演化鬥士
郭城孟從小就喜愛在戶外進行自然觀察,若問他為何在學術生涯中,格外鍾情於蕨類?他說,可能是早早在古典音樂中聽出興味之故。「我在初中就被巴哈的音樂吸引,因為它的結構很嚴謹,如果對它的了解夠深入,你一聽就知道『喔,那是巴哈』。蕨類也是,結構均衡,有自己的生長韻律,你一看就知道『那是蕨類』。過去大家對蕨類了解不多,我於是在臺大研究所開蕨類課程,只是把蕨類通俗化而已。」聽郭城孟聊蕨類,會發現它不只是一種植物,甚至可延伸出一套完整美學與哲學觀,讓人開始對蕨類這強悍的植物界鬥士另眼相看。
郭城孟說,還記得電影《侏羅紀公園》裡一句話「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」嗎?蕨類就是植物界生存強者。從植物演化角度看,4億年前蕨類曾是森林霸主,後來地位陸續被喬木和開花植物取代,但蕨類沒有因此滅亡,反而演化出更強的生存機制。像是往地被層發展,長出大面積的細緻葉形以盡量吸收低處所剩不多的陽光,又或是貼著喬木的樹幹而長。總之在幾億年內,蕨類靠著靈活身段,始終能在森林中占到一席之地。
在臺大讀研究所的青年時期,郭城孟師承主攻蕨類的美籍教授棣慕華,並因為常替指導教授帶領訪台的外籍學者跑野外,進而認識來自瑞士的資深學者。這位學者一直想將二戰前的一套植物學系統與當代知識結合,建立現代化的分類法。他本身熟悉歐美區域的植物,唯獨缺了亞洲這一塊,而早就將植物系圖書館裡的拉丁分類卡熟記在心的郭城孟,便成為瑞士學者的亞洲門生。

郭城孟(右)於1970年代擔任植物學家棣慕華(左)的助教,自此與蕨類結下不解之緣。© 郭城孟提供
從他國典藏看見台灣
在台灣建立的跨國情誼,造就日後郭城孟到瑞士工作的機會。他先在瑞士4年,接著到倫敦大英博物館、柏林植物園、荷蘭萊登大學、巴黎自然科學博物館、美國哈佛大學博物館做研究。奇妙的是,在歐美走一輪以後,他得到全新觀看台灣的視角。
「讀書時我只知道蕨類,到了歐美,我才學會了生活與文化。」郭城孟在荷蘭萊登大學的典藏室裡,看到18世紀中期在台灣的荷蘭人,和原住民是以手足相稱。而維多利亞時代曾有過一股「蕨類瘋潮」,傳教士甚至會將在台灣採到的蕨類寄回英國,作為衣物上的圖紋參考。「從歐美角度投射回家鄉,我才明白文化對環境的影響有多重要。」郭城孟說。
有一回,他帶一位哈佛大學教授上象山,只見教授靜靜站在一角,被放眼望去十幾種蕨類震懾住了。原來台灣人眼中的平常景象,在歐美人士眼裡,卻是物種異質性極高的表現。「台灣的地理環境獨特,舉例來說,從嘉義爬上玉山就會跨越很多地區,從亞熱帶一路到寒帶。這現象也反應在植物種類上,歐洲約有一百五十種蕨類,小小的台灣卻有約七百種,這是何其珍貴!」

不只耕耘學術,郭城孟對社會教育、生態旅遊也積極投入,至今仍常為民眾導覽解說植物生態。© 臺灣生態旅遊協會提供
讀懂台灣的高度異質性
「與歐美那種古老穩定的大陸地形相比,台灣的形成只有二、三百萬年,相對來說是年輕的。如果你把台灣的地形放在頭腦裡,那你走遍世界各地,都能看得懂別人的地形。」為了讓更多人「看懂台灣」,他擔任過九二一災後諮詢顧問團團員,也創辦臺灣生態旅遊協會。「我認為做觀光要用細膩的方法,可以讓更多人賺到錢,又能對環境負責任。推廣生態旅遊最好能有當地導遊,帶領遊客深入在地生活。」
為此他在協會開了一系列以「閱讀地景」為主題的課,帶領學員從自然生態延伸到文化生活層面,以宏觀角度讀懂台灣。他舉台北市從永康街走到羅斯福路為例,短短幾個街區就能看到瑠公圳、日式老宅、庶民商圈數種生活風格的展現,高密度的「文化異質性」和生態分布如出一轍。
若請教他,有什麼地方適合賞蕨?他笑說,充滿老台北味的迪化街就有啊。「像鳳尾蕨,就是只長在有人居住的環境,不管是磚縫、水溝、牆角皆然。」在文化繁盛且人聲鼎沸的迪化街,就能看到蕨類堅強的生命力。說到底,學蕨類並不累,只要先讀懂自己的土地,蕨類就是你最好的人生導師。
郭城孟 瑞士蘇黎士大學系統植物學研究所博士。曾任臺大植物系、生態學與演化生物學研究所副教授兼植物標本館館長,創辦臺灣生態旅遊協會,並推動公園生態化。著有《蕨類觀察入門》、《蕨類王國》、《蕨類觀察圖鑑1&2》等書。